【科學家的詩詞情緣】
作者:孫艷輝(南昌大學中華詩詞教育傳播研究院研究員、新鄉(xiāng)工程學院副研究員)
學人小傳
潘家錚(1927—2012),浙江紹興人。中國科學院院士、中國工程院院士,水工結構和水電建設專家。1950年畢業(yè)于浙江大學土木系。曾任水利電力部總工程師、能源部水電總工程師、中國工程院副院長,長江三峽總公司技術委員會主任、國務院南水北調(diào)工程建設委員會專家委員會主任。撰有《重力壩設計》等專著以及《積木山房叢稿》《偷腦的賊》等。
潘家錚(左一)在小灣水電站工地。圖片由作者提供
中國科學院院士、中國工程院院士潘家錚先生是著名水利水電工程專家,曾參加或主持過黃壇口、新安江、磨房溝等大中型水電站的設計,也指導過龍羊峽、三峽等大型水電工程的設計。在水利水電工程之外,潘先生對詩詞情有獨鐘。他一生走遍祖國的大江大河,思考著如何將一條條桀驁不馴的江河轉化為無窮無盡的電力,也用一首首詩詞記錄下自己無盡的遐想與豪情。
勤讀詩書
1927年,潘家錚出生在浙江紹興一個詩書傳家的平民人家,從小就和詩詞結緣。他的祖父潘少華考取過功名,專治古文。父親潘之賡出生于清朝末年,畢業(yè)于東南大學教育系,做過中學教師。母親終日操勞家務,潘家錚由祖母帶大。祖母雖然識字不多,但通曉百藝,很有見識。幼時,每當他哭泣,祖母便把他攬入懷中,唱起山歌:“一把芝麻撒上天,肚里山歌萬千千。江南唱到江北去,回來再唱兩三年。山歌好唱口難開,鮮果好吃樹難栽。白米飯香田難種,鯽魚湯美網(wǎng)難抬……”多年后,潘家錚把祖母稱為“民俗文學家”,她在幼小的潘家錚心里種下了詩歌的根苗。
潘家錚、何璟主編《中國大壩50年》。圖片由作者提供
潘家錚11歲能詩,天賦初顯。中學時代,他加入舜陽詩社,與師友唱和,結有《舜陽詩鈔》。友人蔣屏風過生日時,他寫祝壽詩,其中有“高臥北窗松鶴伴,不妨暫作草萊人”句,贏得詩社中人的贊賞。為了提升“詩感”,他和同好相約,盡量用“詩的語言”交談,連平日里開玩笑都用詩句交流。在有了自己的詩歌美學主張之后,潘家錚對唱和酬酢頗不以為意,其實引導他進入詩學大門的恰恰是酬酢之作。
潘家錚喜歡讀書,有極強的自學能力。上初中時,他對數(shù)學深感興趣,可身處淪陷區(qū),書籍稀少,偶爾找到一本殘缺不全的《數(shù)理精蘊》,就讀了起來。這本清人梅玨成編寫的書是用古文寫的,通篇沒有一個洋字碼,他終究沒弄清微積分是什么。后來,潘家錚在舊書店發(fā)現(xiàn)一本英文版的《微積分入門》,就利用一本英漢字典讀了起來。
1946年報考大學時,潘家錚原本想讀中文系,父親出于未來謀生的考慮,讓他改學“實科”。那一年,潘家錚如父親所愿,進入浙江大學,先是在航空工程系學習,后轉入土木系。1950年大學畢業(yè),他被分配到當時的燃料工業(yè)部錢塘江水力發(fā)電勘測處,從此以后60余載,一直從事水電工程設計和管理工作。潘家錚常說,自己和水電事業(yè)是“先結婚后戀愛”,他對水電的感情,是在實踐中產(chǎn)生并逐步加深的,直至成了“水電迷”。
盡管迷上了水電事業(yè),但潘家錚從未忘記對詩詞的“愛戀”,他的書柜中總是“科技與文史齊飛,洋文共古籍一色”。1973年,潘家錚被借調(diào)到當時的水電部,在圖書室中發(fā)現(xiàn)一厚本《辭源》,經(jīng)過他的努力,圖書室破例同意將此書外借40天。潘家錚買來幾十冊筆記本,利用擠出來的時間,在寒窗雪夜中,仿效歐陽修編纂《五代史》的精練筆法,在10萬條辭目中選抄自己感興趣又不熟悉的典故,將其輯錄成書,取名為《辭精》——《辭源》的精華。
潘家錚愛讀書,他的很多詩詞都與讀書有關。他讀《晉書》,寫下詩句:“骨肉相殘事已非,洛陽宮殿鷓鴣飛。銅駝寂寞山陵改,石馬消沉王氣微。”工作繁忙,他只能利用晚上和節(jié)假日讀書,《春夜讀書》詩寫道:“煙花爆竹滿城新,放浪終朝酒一巡。無病染身真是福,有書傳世未為貧。三千詩卷經(jīng)心事,五十年華過眼春。卻喜小樓孤寂甚,好留明月伴閑人。”他常是一書在手,萬慮皆空,《自詠》詩云:“久無壯志向人夸,況是年來兩鬢華。蠹飽空余書萬卷,狐疑莫辨路三叉。”從這些詩句里,我們可以感受到潘家錚一生篤行不怠的求學精神。
在晚年,潘家錚將自己創(chuàng)作的詩詞編為《雙山竹枝詞》《海南詩抄》《新安江竹枝詞》《西行詩草》《秋魂集》《杞憂吟》《京華詩草》《讀報有感》《無題三十首》等十數(shù)輯,總計四百余首。這些在繁重的科研、工程設計工作之余寫就的詩詞,既是潘家錚個人情感的抒發(fā),也是時代歷程的詩性表達。
江畔作詩
潘家錚不是“躲進小樓成一統(tǒng)”的詩人,他說:“不論是野外查勘還是工地苦戰(zhàn),不論是讀報有感、戰(zhàn)友來訪還是慈母見背、愛女夭殤,我總要把喜怒哀樂涂鴉成詩,寄托我心底的深情。”
1957年,新安江水電站工程開工建設,潘家錚任副總工程師。在新安江,他寫下了《新安江竹枝詞》。“莫道春江明似鏡,幾多鮮血幾多愁”是對千百年來新安江水災綿綿的感嘆,“結對兒童笑相問,告他要捉老龍王”是庫區(qū)測量時的欣喜,“身似靈猴緣壁爬,刺天長梯幾層加,飛橋復道傾時起,三百行中一朵花”則是開工后對建筑工地上各懷絕技百工的贊嘆。
潘家錚著《春夢秋云錄》。圖片由作者提供
1965年,潘家錚離開浙江,赴川西參加錦屏水電站的查勘和建設工作。從群鶯亂飛的新安江來到人跡罕至的川西雅礱江,他看到了許多美景,不禁用詩歌描繪西南大好河山:“誰言江浙勝川滇,無限風光滿眼前。”在大水溝觀瀑布,他寫下詩句:“簾掛珍珠涼透衣,浪花飛滾霧霏霏。江南無此好風景,癡坐灘頭望若迷。”從甘家溝初登錦屏山,他感慨:“斷崖絕谷路初通,輕挽韁絲走玉驄。野澗鳴聲清洗耳,雪山寒氣冷穿胸。熔巖重疊真如畫,古木盤旋欲化龍。不負壯游千萬里,盡搜奇景入詩中。”夜宿海拔3800米的高山,他難忘:“雪山絕頂寄行蹤,臥聽狂飆吼若龍。萬壑千巖齊失影,今宵住在白云中。”錦屏絕谷之一的三灘,谷深水急,人馬難下,潘家錚兩度前往,均為絕壁所阻,未見真貌,第三次束裝裹糧,由當?shù)厝艘?,直?400米,如愿一睹其全貌:“兩度成空勇試三,誰言絕谷不能探。陡坡猛下四千尺,得睹神灘夢亦酣。”
水電建設者在面對自然美景的同時,也必須面對復雜的地形地質(zhì)條件。危險無時不在,潘家錚用詩詞記錄了錦屏水電站查勘設計中的諸多經(jīng)歷。1965年6月,一位測工墮崖殉職,潘家錚寫下“慷慨捐軀豈等閑,英名千古照人寰”(《哭金樹培》)。同年,一位軍官在危急時刻把救生衣留給民工,自己沉舟犧牲,潘家錚寫下“高舉紅旗形不滅,未酬壯志目難瞑”(《哭伍本波指導員》)。潘家錚本人當然也遭遇過險境。橫渡“麻哈度”時,他許下了以身許國的志向:“荒崗野渡不知名,千里狂流到此平。波映一船人馬影,風吹萬壑虎猿聲。山如斧劈江邊立,路似繩盤洞里行。此去誓將身許國,何須回首望歸程。”(《西渡雅礱江作》)。他曾有過命懸一線的危急時刻,幸虧有人相助,方才脫險,于是寫下了“不下龍?zhí)斗呛脻h,犧牲志要危中煉,革命必須苦后紅。識得人生真意義,粉身碎骨亦從容”(《下石瀧峽絕谷》)。這些詩詞真實記錄了無數(shù)水電工作者不畏艱險、前仆后繼的感人事跡。
1976年1月,周恩來總理去世,潘家錚忍痛寫下《丙辰記事》:“紙花如雪壓京都,如此哀思世所無。白叟黃童齊慟哭,都將國家慮前途!”唐山大地震后,他又寫下《雨中過災區(qū)有傷》:“千古不堪銷此恨,滿天愁雨正蒙蒙。”到了晚年,潘家錚悵惋未能看到西電東輸,模仿陸放翁臨終示兒詩,誦出一首“死去元知萬事空,但悲西電未輸東。金沙寶藏開工日,公祭無忘告逝翁”。
人生因情而異于萬物,元遺山有句:“問人間、情是何物,直教生死相許。”潘家錚對家人、對朋友都充滿深情。當年,他隨上海600多名勘測設計大軍奔赴錦屏山,臨別給妻子寫了一首詩:“萍蹤莫問幾時還,巨任加肩豈等閑。壯士恥談兒女事,英雄定破利名關。”為紀念夭折的女兒,他寫下文集《秋魂集》,“思其言而想其貌,吁嗟乎天殤吾兒”。四十年后,潘家錚重新謄錄這些文章,仍傷心不已,“春葉紅消,秋蘭寒逼,茫茫宇宙,奚痛如極”。魯迅先生說“無情未必真豪杰,憐子如何不丈夫”,潘家錚就是這樣一位用詩歌表達真性情的豪杰、丈夫。
潘家錚喜歡意味雋永的李商隱《無題》詩,并仿作了多首,題為《無題詩草》。如其四:“望斷三關與五湖,盼來鴻雁意如酥。定知落筆行行淚,愛看盈箋字字珠。”其七:“記得江南四月時,櫻桃如豆柳如絲。春風門巷人初識,秋水襟懷我獨知。爛漫有余偏解恨,聰明太過易成癡。揚州一覺醒何晚,惆悵歸來杜牧之。”詩中既有“淚眼迷離相望處,可憐瘦盡女兒腰”的思念,又有“心到癡深不識羞”的癡情,還有“此生愿化媧皇石,補滿情天未敢辭”的勇毅。這些情感豐富的詩句,皆是他對往事的懷念與追憶。
金針度人
潘家錚不僅創(chuàng)作了豐富的詩詞作品,而且鐘情于詩話。“詩話”是歷代詩評家對詩歌的理論批評,現(xiàn)在除了文學史研究者可能很少有人讀這類書了,而潘家錚說,“余好讀詩,尤好讀詩話”“余既好此,畢生孜孜”。一直到晚年,他每有閑暇,“詩話”幾乎手不釋卷。潘家錚不僅愛讀詩話,而且自己也寫詩話,著有13萬字的《積木山房詩話》,把自己讀詩的體會悉數(shù)道出,為初學者指點門徑,堪稱金針度人。
潘家錚當年在磨房溝水電站的宿舍是一個簡易的木質(zhì)工棚,里面堆砌著很多原木,他就饒有興味地將這間宿舍命名為“積木山房”。《積木山房詩話》共六卷,分為“原詩”“本事”“閨秀”“竹枝俚謠”“趣話”和“雜志詠史”。其中每一篇詩話都如同一塊精心雕琢的積木,將它們組合在一起,構建了一座巍峨壯觀的積木山房。
此書前有一篇序文,采用“答客問”的形式,玲瓏雅致。在序文中,潘家錚寫道:“余讀詩僅知其妙,恨不知妙在何處,必得有詩話在焉,捃摭抉剔,窺微探奧,闡述詩人處境心情,窮究其志趣宗旨,品題風格門戶,評點高下得失,道作者之不能道,庶可識其言外深意,明其雕琢辛苦,與原詩相互發(fā)明。豈是僅增領悟,直可與故人為知己矣,則讀詩可無詩話也耶?”由此可知,潘家錚不是粗粗涉獵詩詞歌賦的愛好者,而是真懂詩、真通詩。
20世紀70年代,潘家錚(左一)在新安江水電站。圖片由作者提供
在《原詩》中,潘家錚闡明了他對中國詩歌文體流變、詩詞創(chuàng)作規(guī)律、中國詩歌發(fā)展脈絡、詩人詞人的創(chuàng)作風格等方面的觀點,皆有精辟獨到見解。他認為,詩是“發(fā)乎情,感于懷,律于聲,以言志者”。在中國詩歌理論史上,戰(zhàn)國時代的屈原最早提出“發(fā)憤以抒情”(《惜誦》),陸機也宣稱“詩緣情而綺靡”(《文賦》),劉勰和鐘嶸等詩文理論家也都指出詩歌抒情言志的特征,潘家錚繼承了前人的觀點,而且指出了古人詩詞創(chuàng)作的一些弊?。?ldquo;刻燭焚香、粘韻聯(lián)句之作,美刺投贈、應酬頌圣之什,皆不得為詩。何則?以其非根于情,何苗于言耶?”這些都是他基于對詩歌“根于情”的認識。潘家錚的詩歌中很少有應酬之作,對自己的一些應時之作,他會經(jīng)常自省。他不喜歡北宋道學家的詩,認為“道學家鄙視詩,故無詩亦不能為,偶有作亦不可讀”。邵雍作有《插花吟》:“頭上花枝照酒卮,酒卮中有好花枝。身經(jīng)兩世太平日,眼見四朝全盛時……”潘家錚批評此詩“不唯庸俗,更且鄙陋。言其鄙俗,非徒指其措辭淺陋,實惡其裝作清高,令人生厭”。
潘家錚喜歡竹枝詞,認為“竹枝詞者,借格律之式寫天真之曲也”,這與他的詩學主張有關。他說:“詩可作天真語,甚或癡語。且有愈癡愈妙者,蓋一往情深,自易墮入癡境而不自覺也。故曰:詩人者,癡人也。”他的詩里就有很多情到深處的癡語,如《無題詩草》中“人經(jīng)劫后難言勇,心到癡深不識羞”“生小鐘情不自持,采來紅豆種相思”“今生無望來生遠,命不終時恨不休”等,表達了對逝去情感的無限眷戀。正是這些奇語、癡語,強烈地表達出作者真摯、深厚的情感,收到“無理而妙”的特殊效果,潘家錚深諳此道。
詩乃窮而后工——這話并不新鮮,歷代言之者多,但潘家錚有其獨到的認識和詮解。他用“寫詩三境界”來闡釋寫詩“窮而后工”。他認為,從初學的困惑,到中期的苦工,再到后期的游刃有余,每一個階段都需要詩人用心去體驗、去磨礪。“歷此境界,始成名家……世無坦途捷徑,科學如是,文學更如是,正如庖丁解牛,游刃有余,郢人運斧,得心應手者,功到自然成也……”潘家錚強調(diào),寫詩要有“窮追不舍”“水滴石穿”的精神。這些詩話從側面映射了作為科學家的詩人,對科學和詩學融通的認識。
在輯錄詩話、詞話方面,潘家錚廣泛收納材料,盡力做到代表性與全面性相統(tǒng)一。他不僅引用古人的著作,也注重近現(xiàn)代大家的相關著作,輯錄材料中選用了康有為、梁啟超、瞿秋白等近現(xiàn)代人物的相關詩評、詞評,也把自己的經(jīng)歷與詩話相結合。當潘家錚年近古稀,就任中國工程院副院長,有客人來祝賀,他就引用近人王蘊章所撰詩話《然脂余韻》中記載的一首詩以自嘲:“垂老居然得一官,一官仍復是儒酸。山妻慣與同甘苦,喚取來嘗苜蓿盤。”
在《積木山房詩話》中,潘家錚專列《閨秀》一卷,這顯示出了他獨特的詩歌學術眼光。在《閨秀》序中,他說:“做詩人難,做女詩人尤難;得好詩不易,得女子好詩尤不易。”《閨秀》記載的女詩人,既有我們所熟知的蔡文姬、薛濤、魚玄機、朱淑真、花蕊夫人、李清照、柳如是、秋瑾,也有羅愛愛、虎丘真娘、顧橫波等不知名的女詩人。潘家錚愛讀清代名媛詩詞,尤推莊盤珠《秋水軒詞》。當讀了莊盤珠的《意難忘》,他如此評價:“錦心慧舌,成此妙什。低誦漫吟,口角生香。如盤珠者,誠女中東坡,令人心折也。”潘家錚自述:“苦愛盤珠詞,多年搜求,未能購得《秋水集》,只能于詞話中盡量輯錄,雜各家名媛辭書于小冊中,冠曰《紅閨影》,視為秘寶。”他曾寫《浣溪沙》,記錄自己讀盤珠《惜春》《病起》時的悵然之情:“九十春光已半徑,為尋芳跡步園庭,耳邊已覺冷清清。艷骨終須歸朽土,好花遲早變殘英,笑人何苦太癡情。”
縱觀潘家錚一生,他對未知世界和未知領域一直都保持著旺盛的探索欲望,哪怕是再小的問題,都要搞清楚;有的問題困擾心頭,幾十年都不會放棄,一直到水落石出為止。無論對“水電”還是對“詩詞”,他都是這樣一種孜孜不倦的求索精神。他既展現(xiàn)出科學家的嚴謹,又不乏灑脫不羈的風采;既以理性思維洞察世界,又透露出逍遙自在的人生態(tài)度。他在專業(yè)領域有所執(zhí)著,追求卓越,同時又具備超然物外的境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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