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追光文學巨匠·紀念朱光潛誕辰125周年】
今年是一代美學大師朱光潛先生誕辰125周年。以往的朱光潛研究,多將目光集中在他營構(gòu)的美學峰巒及其審美勝景上。其實,作為學貫中西、融通古今的著名學人,他對中外文學不僅喜愛之至,而且鉆研至深。20世紀30年代中期,他在北京地安門慈慧殿3號連續(xù)數(shù)年每月舉辦一次“讀詩會”,使之成為京派文人談詩論藝的活動中心,也是孕育《大公報·文藝副刊》“詩特刊”的搖籃。他當年主編的《文學雜志》,在創(chuàng)作實績和理論研究上,都堪稱京派文學的門面和標識。他撰寫的《詩論》《談文學》《我與文學及其他》等一系列論著,以說理透徹和親切有味著稱,至今仍受到許多文學愛好者的青睞。這里對朱先生有關文學趣味和境界的見解略作評述,以紀念他潛入文學理論深海探驪得珠的勞績,為當下文學發(fā)展提供有益的借鑒和啟示。
1 文學標準是修養(yǎng)出來的純正趣味
朱光潛深愛文學,重視文學趣味。他曾撰寫《文學的趣味》《談趣味》《談讀詩與趣味的培養(yǎng)》《文學上的低級趣味》等系列文章,反復探討文學趣味的意義和價值。他說:“辨別一種作品的趣味就是評判,玩索一種作品的趣味就是欣賞,把自己在人生自然或藝術中所領略的趣味表現(xiàn)出來就是創(chuàng)造。趣味對于文學的重要于此可知。文學的修養(yǎng)可以說就是趣味的修養(yǎng)。”他甚至認為,讀文學作品,別說全篇易見出趣味的高下,即便一章一句的欣賞也大可見出一個人的文學趣味,好比善飲酒者能敏感鑒別一杯酒,就能敏感鑒別一切的酒,“趣味其實就是這樣敏感。離開這一點敏感,文藝就無由欣賞,好丑妍媸就變成平等無別”。
不過,朱光潛又指出:“趣味是一個比喻,由口舌感覺引申出來的。它是一件極尋常的事,卻也是一件極難的事。”其難就難在文學上的趣味既有一定的客觀性,又有明顯的個性差異。孟子所言“口之于味也,有同嗜焉;耳之于聲也,有同聽焉;目之于色也,有同美焉”,是對藝術評價“共性”即客觀標準的強調(diào)。拉丁文的諺語“談到趣味無爭辯”,莎士比亞的名句“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”,是對藝術評價“個性”即仁者見仁、智者見智的重視。就文學創(chuàng)作和欣賞的實踐說,盡管在同一地域、同一文化傳統(tǒng)和同一時代風尚等因素的制約下,不同創(chuàng)作和欣賞主體會有許多一致性,但也存在不少個性差別,正如有人喜辣、有人嗜甜,有人喜淡、有人嗜咸。文學趣味的分別常常細小微妙,極深厚的修養(yǎng)和極艱苦的磨煉,往往在一詞一句是否恰當?shù)暮晾逯畡e上見出。功夫到家的“圈內(nèi)人”,一看便知是否“入道”;而未下苦功或旁門左道者,無異于外行湊“熱鬧”。
在朱光潛看來,文學創(chuàng)作和欣賞需要具備敏銳的美丑鑒別力,否則就會有低級趣味,“所謂‘低級趣味’,就是當愛好的東西不會愛好,不當愛好的東西偏特別愛好”。他撰寫《文學上的低級趣味》上下篇,從“作品內(nèi)容”和“作者態(tài)度”兩個方面,對當時流行文學的十大弊病逐一痛加針砭。關于作品內(nèi)容的五病有:偵探故事、色情描寫、黑幕表現(xiàn)、風花雪月的濫調(diào)、口號教條;關于作者態(tài)度的五病有:無病呻吟、油腔滑調(diào)、黨同伐異、道學冬烘、涂脂抹粉。這里所談文學上的低級趣味,絕大多數(shù)易于理解,無須贅述,此處僅就偵探故事一點稍加闡釋,以斑窺豹。
人生來就有好奇心,因此愛好偵探故事既符合人的天性,也給人帶來樂趣。不過,離奇的故事、緊張的情節(jié)多半只是文學作品中的粗淺部分。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,關鍵在能寫出真切的境界、生動的人物和深摯的情致。如能真正欣賞文學,一定要超越原始的好奇心,去探尋文學家對于人生世相的洞悉和觀照,以及他們表達這種洞悉和觀照的藝術技巧。優(yōu)秀作品里的故事多半像樹枝竹條搭成的花架,用處只在撐起一園生氣蓬勃、錦繡燦爛的藤葛花卉。創(chuàng)作和欣賞文學作品,如果只求故事而不見其他,就像看到花架而忘記架上鮮艷而芬芳的花,實有鄭人買櫝還珠之憾。
文學有不同風格和流派,各有不同的趣味與境界。朱光潛認為,不論是一個作家或一個時代的文學,都前有所承,后有所發(fā),即都有其“源流”,都有一個綿延貫通的生命史。后一代繼承前一代風氣,自是一脈相傳不用說,就是后一代反抗前一代風氣,反抗的根脈也源于前一代。這樣由古而今,看出承前啟后的道理;再由今而古,見出推陳出新的緣由,我們就能喜好某一派別而又欣賞與其對立的風格。熱衷浪漫派者而能見出現(xiàn)實主義的妙處,篤愛“蘇辛”豪放詞者而能領略“溫李”婉約派的情韻,我們的文學趣味就從偏執(zhí)走向不偏,從而“能憑空俯視一切門戶派別”。這表明,趣味雖難以爭辯,具有主觀性,但可以通過修養(yǎng),從狹窄走向?qū)掗?,提升其衡量?yōu)秀作品的客觀性。這個意義上,文學標準是修養(yǎng)出來的純正趣味。
2 推敲文字實際上是推敲思想和情感
文學是語言的藝術。朱光潛認為:“文學的條件本很簡單,第一是有話值得說,其次是把話說得恰到好處。有話值得說,內(nèi)容才充實;說得恰到好處,形式才完美。”作家對人生百態(tài)有了深廣的體悟和觀察后,能否用恰如其分的文字把自己獨到的體驗表現(xiàn)出來,乃創(chuàng)作成敗的關鍵所在。對此,朱光潛在《咬文嚼字》中說:文學借文字表現(xiàn)思想情感,我們必須有一字一句不肯放松的嚴謹,才能寫出經(jīng)得起推敲的好作品。咬文嚼字,表面上像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,實際上就是在調(diào)整思想認識和情感表達。
朱光潛說,一般人不了解文字與思想情感的密切關系,以為更改和調(diào)整字句,不過是求語句順暢和文字漂亮些,其實改動了文字,就同時變動了思想情感,內(nèi)容和形式也隨之而變。其中既可見出作家的文學功底,也顯示作者的審美趣味。
文學創(chuàng)作和欣賞,不僅要掌握字義表情達意的精準度和生動性,還要講究聲音節(jié)奏的美感和情調(diào)。朱光潛說,范仲淹作《嚴先生祠堂記》,收尾四句為“云山蒼蒼,江水泱泱,先生之德,山高水長。”朋友李太伯讀后說:“公此文一出名世,只一字未妥。‘先生之德’不如改‘先生之風’。”他聽了深以為然,高興采納。“德”字與“風”字在意義上固然也有差異,“風”字可含“德”的意韻而包蘊更廣,但更突出的優(yōu)點還在聲音上,“德”為仄聲字音啞,沒有“風”字那么沉重響亮,可將“山高水長”的意蘊表現(xiàn)得更加悠遠昂揚。
文學語言還有一個奧妙,就是含蓄。不論是創(chuàng)作還是欣賞,作品中的文字常常在直指的意義之外,還有聯(lián)想的意義。朱光潛的名文《無言之美》,對此有深切透徹的探討。陶淵明《時運》中有名句:“有風自南,翼彼新苗。”本來沒有寫詩人的情緒,但玩味起來,自覺有一種閑情逸致,讓人心曠神怡。陳子昂的《登幽州臺歌》:“前不見古人,后不見來者,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涕下。”雖然表露了詩人的情感,但說出來多么簡約,而所蘊含的又多么深遠!恰如朱光潛所說:“文學之所以美,不僅在有盡之言,而猶在無窮之意。”
海明威談創(chuàng)作,說要訣是“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”。陳忠實認為:“作家傾其一生的創(chuàng)作探索,其實說白了,就是海明威這句話所作的準確而又形象化的概括。”寫作遣詞造句很容易按習慣走熟路,因為熟路人人走,走起來平坦而省力。你想描寫一個事物,腦中自然會浮出一些常用的陳詞套語,用起來也很順手輕松。但真正的作家恰恰要視這種陳腔濫調(diào)為仇敵,要在謀篇布局和命詞遣意上開辟自己的蹊徑,“惟陳言之務去”。你不肯用俗濫的語言,自然不肯重復庸常的思想和情感,你的創(chuàng)作就會朝著深度和廣度進一步開掘。正如朱光潛所說:“文學是艱苦的事,只有刻苦自勵,推陳翻新,時時求思想情感和語言的精練與吻合,才會逐漸達到藝術的完美。”
3 文學家要有真摯的性情和高遠的胸襟
純正的文學趣味、淳厚的思想情感,以及對語言文字精益求精的精神從何而來?依朱光潛看,這些固然要有“性之所近”的資稟或曰天賦做基礎,但更重要的是對人生閱歷和人格境界的修養(yǎng)與提升。
朱光潛認為,一個人縱然生來就有文學的稟賦,那也只是潛能,如果不下功夫?qū)ζ鋹酆眉右耘嘤?,他必定是苗而不秀,華而不實,潛能難以變成現(xiàn)實,更難以出類拔萃。天賦卓越,加上勤奮鉆研,才能取得偉大成就。朱光潛看來,文學家需要修煉的方面包羅極廣,舉其要者,約有三端。
首先是人品境界??傮w而言,言為心聲和文如其人,是文學史昭示的千古不易的大規(guī)律。屈原的忠貞耿介、陶潛的淡泊高遠、李白的豪邁恣肆、杜甫的沉郁頓挫,都清晰地體現(xiàn)在他們的作品里。他們彪炳史冊,就在于他們的一篇一什不僅是一時興會偶然感發(fā)的成就,更是他們整個人格的表現(xiàn)。文學家的人格境界,影響寫作動機、藝術構(gòu)思、語言表達等創(chuàng)作全過程。他必須不斷提升自己的品格境界,以真摯的性情和高遠的胸襟洞悉世間萬象,才能修辭立其誠,并高揚真善美,貶斥假丑惡,這樣才能創(chuàng)作出立得住、傳得開、留得下的精品力作。
其次是學識境界。文學不單是作者人格的表現(xiàn),也是人生世相的反映。培養(yǎng)人格是一套功夫,對人生世相的了解是另一套功夫。這就要多讀經(jīng)典,多深入體察生活。朱光潛說,學文藝“有如堆金字塔,要鋪下一個很寬廣很笨重的基礎,才可以逐漸砌成一個尖頂來”。通過多讀書和多體驗生活,儲知蓄理,擴大眼界,拓展胸襟,對世道人心的審視和把握才能愈加精當深刻,寫出的作品才能更加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。
再次是審美境界。文學作為一種語言藝術,除了要在結(jié)構(gòu)布局、形象塑造和語言應用等方面匠心獨運外,很重要一點是作者本身要有較高的藝術審美眼光。只有先“眼高”,才能“手高”。眼高說起來容易,實際上頗難做到。朱光潛指出,洪邁的《容齋隨筆》里載錄一首詩,“久旱逢甘雨,他鄉(xiāng)遇故知;洞房花燭夜,金榜題名時”。如果認為這是好詩,就是審美的誤判。此詩固然點出了期盼之事如愿以償?shù)南矏傊?,但四句各言一境,隨意拼盤,既不能形成完整形象,也缺少具體情境描寫,見不出詩人真情實感,不過是以韻語的形式敘述某種看法而已。杜甫的《聞官軍收河南河北》:“劍外忽傳收薊北,初聞涕淚滿衣裳。卻看妻子愁何在,漫卷詩書喜欲狂。白日放歌須縱酒,青春作伴好還鄉(xiāng)。即從巴峽穿巫峽,便下襄陽向洛陽。”寫詩人在離亂中忽聞戰(zhàn)亂結(jié)束準備返鄉(xiāng),不僅整個具體情境活躍如在目前,而且喜悅心情溢于言表,激蕩人心。同樣是表現(xiàn)欣喜情感的詩篇,前者最多算打油詩,后者才是千古絕唱的佳作。
文學的趣味和境界,包含作品、作家的趣味和境界,兩者相得益彰。由于作品為作家所創(chuàng)造,提升作家創(chuàng)作主體的趣味和境界,自是重中之重。恰如清代評論家沈德潛所言:“有第一等襟抱,第一等學識,斯有第一等真詩。”
(作者:錢念孫,系安徽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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